記取挑絲色淺深(海外作家看中國)
《繡女》王美芳繪(圖片來自網絡) |
學繡女兒行水潯,遙看三塔小如針。并頭菡萏雙飛翼,記取挑絲色淺深。
——(清)朱彝尊《鴛鴦湖棹歌》之二十五
“五彩備,謂之繡”。
我從小喜歡小姑姑那個大大的針線盒。不是如今商店里那種專用的針線盒,只是個湖藍色長方形的硬紙盒。不知道原本是做什么用,只記得里面放滿了五色彩線。有珠光的絲線,亞光的棉線,冷暖色調深深淺淺都齊備。到后來還添過一些單色調漸進的,不過姑姑嫌那種線呆板,反倒不大愛用。
姑姑的繡花繃子也是大小不一,她低著頭飛針走線,在各色的素凈面料上繡出花草魚蟲。我有一條白色的短裙子,用細棉布裁八片做成。姑姑在每一片的裙擺處都繡上一大朵朱槿花,銀白、淺粉、正紅、深紅的絲線漸次均勻過渡。我穿在身上,走一步,那些花兒就晃一晃,再走一步,又晃一晃。還有一件淺藍色的襯衣,胸前打出兩排六道對稱的細明褶子,每一道褶子的縫隙里,都用湖藍深藍的彩線錯落地繡出小小玫瑰花苞。那時候,市面上的面料不多,周圍幾乎所有人的衣服都款式陳舊,顏色單調,便顯得我的新衣服總是特別漂亮,一穿出去就要被女老師們和鄰居阿姨們借去做樣板。
再長大一點兒,我也開始學做女紅。裁剪、縫紉、熨燙,還有繡花。先在白色棉布上描出花樣底子,選好線,擰緊了竹繃子,才懂得一針一線,千針萬線的刺繡絕不只是穿針引線那么簡單。我還記得自己花了好多功夫繡出來的第一幅牽牛花,綠色藤蔓上開一朵淺紫色的小喇叭,都是單色,談不上“細致”,從繡繃上一拆下來熨半天也鋪不平。除了針腳勉強算整齊之外,簡直乏善可陳。
所以,當我在三舅奶奶家見到那一對靠枕的時候,才會那么震驚。
寡居的三舅奶奶的家,是在市中心一家臨街的大店鋪樓上租的一個不過六七平米見方的房間。門一推開,室內所有物件一覽無余。那一對靠枕放在窗下一張竹制的圈椅上,黑色貢緞雙緄邊,繡著紅梅報春。映著窗外斜斜的一縷陽光,在這個小小蝸居的簡陋里華麗得十分突兀。
我徑直走過去抱起來看。靠枕上的紅梅一枝偏左,一枝偏右,怒放的姿勢栩栩如生,花蕊間隱隱還有閃光。繡工精細得不得了,究竟是怎樣的巧手慧心,把一根絲線劈開幾十下才能繡出這種效果?我忍不住用手指輕輕去摸,驚嘆:“太漂亮了!”
“小人家沒見世面,三嫂不要見怪。”我祖母笑起來。
“這是有名的繡品,如今也不大見得到了,叫做湘繡。”三舅奶奶過來拍拍我的腦袋,笑著指指點點,“看這朵梅花瓣!用老頭小針繡出來的,每一種顏色的絲線連接相搭都不能過長,起針落針都藏在線下面,針腳不露痕跡,顏色自然摻和。這種繡法叫做‘摻針’。”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湘繡”這個詞,那么精美、那么講究的一種手工藝品。
后來想起,覺得那一對靠枕肯定很不尋常。三舅奶奶和我們家一樣,都是在抗日戰爭期間輾轉到桂林落腳的。兵荒馬亂地逃難,生死只在一線之間。隨軍的三舅公下落不明,她一個無兒無女無依靠的中年寡婦只身長途跋涉,能保得住自己一條命已是萬幸,等閑的身外之物哪里還能顧得上?偏偏這一對靠枕竟然好端端地跟著她一路從四川到了桂林!
可惜等我懂事,想追問靠枕背后的故事時,三舅奶奶已經辭世。那兩對黑色貢緞上巧奪天工的紅梅落到何處報春去了?我后來也沒再見過,有時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確實曾經見過。那種精致考究的存在與三舅奶奶的小屋完全不協調,與當時周遭所有的物、事乃至于空氣都不協調,所以它們后來的消失也是順理成章的吧。
不過“湘繡”這個詞并沒有隨著這一對靠枕的消失而湮沒。我繼續跟小姑姑學繡,偏愛花飾,慢慢懂得一針一線的交叉糾纏不僅要順著圖形走針,還得根據枝干、葉片、花瓣、花苞的自然長勢在陽光下受光的情況形成色彩過渡;學會了把絲線劈成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用珠針、挑針、纏針、套針、離縫針……包括一點點摻針的皮毛。最后繡出來的桌巾、枕套,至少能平平整整從繡繃上取下來。
五色絲線在光陰的縫隙里游走。夏天吊樓前的柚子花開了,又落了;冬天炭火盆里煨著的大紅薯小芋頭,熟了,又被哥哥們搶光了。到上世紀70年代末,桂林市開放境外旅游。外地游客說著各種語言大批大批地涌入這座小小山城,星級酒店拔地而起,上世紀80年代中期,市場上已經非常熱鬧,滿眼是各類手工藝品。平繡、織繡、網繡的臺布、椅墊、壁掛,成套成套地掛在街前,蘇繡、湘繡、粵繡,外加上十字繡,琳瑯滿目。不過,這些被商家言之鑿鑿定義的“手工”成品,顯然都是縫紉機大批量踩踏出來的“貨物”,與真正的手工織繡有天壤之別。自然,好的也不是沒有,比如真正手工織繡的湘繡繡品,當時都是論每一件的重量計價的。
沒幾年我出嫁,旋即出國。行李的嫁妝里有兩張湘繡的交織軟緞被面。一張墨綠底子繡“五百圖”:百子、百蝶、百花、百鳥、百魚。一張銀灰底子繡“四喜圖”:兩對喜鵲踏梅枝,一直用到現在。每年拆拆縫縫,一展開來是大大的兩方五彩錦繡,整整30年不變,細細密密是親人的祝福。蓋在異邦滴水成冰的冬夜,白日里浮起的心便可以穩穩沉著下來,溫暖度過一年又一年與家鄉與故國暌違天涯的歲月。
不過這兩張被面雖莊重,繡工到底與當年三舅奶奶的靠墊不能相提并論。某一天,我到紐約曼哈頓的百老匯,聽梅葆玖先生的《貴妃醉酒》。找到位子一坐下來,立刻看見前排一位女士身上的披肩。
搭在她一把金色卷發的下面,是一張秋香色細軟緞的披肩,繡百蝶穿花。距離很近,能看見的部分在眼前十分清晰。蝴蝶翻飛的姿勢、角度各不相同,那設色鮮明的翅脈,分明就是摻針技藝高超的刺綴運針。我幾乎立刻就可以肯定,這是一幅上好的湘繡。到終場,我也顧不得冒昧,尾隨著人家出來,央求她給我看一眼整幅的披肩。她就好脾氣地笑了,把披肩拿下來抖開,構圖的虛實相生,造型的明暗對比變化,加上用色總體的斯文清雅,實在不是尋常能見到的。我問她:“這是在哪里買的?”
“不是買的”,她回答,“我祖母年輕時候到中國的長沙去,帶回來3件披肩,這一件留給了我。”
果然是湘繡。她祖母年輕的時候……也就是說,這一件披肩和我三舅奶奶的靠墊,應該是差不多同時代的東西。我把披肩還給她,感慨:“這樣的東西,如今在中國只怕輕易也見不到。”
“嗯,老的藝術品總不會越來越多”,她不無得意,“我每次一用這副披肩,總會有人問我是在哪里買的。”
當然,用不著解釋,也用不著標價,真正的好東西有目共睹,走遍全世界都如此。據說湘繡總共有5大類72種針法體系,還有雙面全異繡。去年秋天好不容易有機會到了長沙,來去匆忙,只見到兩幅私人藏品。一幅蘭草,一幅荷花,都兩尺見方,構圖上大片留白,運針的疾徐輕重與畫稿的點線疏密水乳交融,湘繡與“文人畫”合璧的特點十分突出,被主人珍而重之地鑲在相框里,掛在墻上。繡品這一類東西與別的藝術品不同,總帶著女性指尖的溫度,袖底的脂粉氣,帶著她們聚精會神的思量與小心翼翼的希望。仰著頭看是另一回事,與拿在手里細細端詳無法同日而語,于是心里多少有些悻悻然。
不過好歹通過主人了解到已經名列“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湘繡技藝并不乏傳人。中國女性千百年玉指飛針,低頭牽引著雜亂的五色絲線,調配出對生活細膩溫厚的氣味。無論我是否觸摸得到,總會與世間珍視它們的人深情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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